寅时三刻,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如幢幢鬼火。
方宁与沈昱跪在资政殿前的青玉阶下,迟迟不敢抬头。
御案后那道明黄身影隐在烛影中,仿佛一座压抑的火山,随时爆发。
“请陛下明鉴,微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。且还查实,蒋太师勾结辽人,豢养活尸,欲借太后诞辰之机逼宫夺权。”方宁心中微颤,将染血的《万蛊录》与绢画高举过头,。
沈昱附和着,一同将虎符与药包呈上。
太监将物证一起呈上。
硝石混着腐血的腥气在殿中弥漫。
皇帝拿着绢画的手蓦地收紧,狼旗上的金线几乎要被掐断。
他忽地起身,龙袍广袖带翻了案头鎏金香炉,灰烬如黑蝶纷飞,喉间迸出的冷笑裹着雷霆之怒,“好,好一个三朝元老!朕竟不知,玄武门的砖缝里都生了辽人的蛆虫。真实苦心经营啊。”
方宁小心翼翼的抬眼,正撞上皇帝一脸翻涌的杀意。
但这杀意稍纵即逝,被皇帝刻意压下。
皇帝缓缓坐回龙椅,指尖轻叩案上密折,声色阴晴难辩,“朝堂上,蒋氏门生占六成,上至中枢三省,下到地方官员,都有蒋太师的手笔,可谓桃李满天下。方爱卿,你可知道,从小伺候朕的何公公,也因蒋家恩恤,在汴京买下了一座大宅。蒋太师,不是不能动,而是不能轻易动。稍有不慎,则会动摇朝廷根基。你有何良策吗?”
“陛下!如今敌人刀已架颈,不能再犹豫了!”方宁急叩首,声如裂帛,“当务之急是调兵围剿毒营,即刻拿下蒋太师蒋佑德,不可错失良机啊!我相信朝中仍有许多忠于陛下的臣子,愿为陛下披肝沥胆,愿为大宋剿灭逆贼!”
“不急。”皇帝语气淡漠的截断话头,从旁抽出一张崭新的宣纸。
方宁瞳孔骤缩,胸膛起伏的怒意如潮涌,一瞬间吞没了理智,高声道:“怎能不急?昔年韩非有言'慈母有败子,严家无格虏'。先汉七国之乱,恰因景帝姑息藩王!陛下你不急,大宋的百姓急,辽人的手都伸到皇城了,再不急江山就要易主了,您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啊!”
“方宁!你放肆!我相信陛下子有明辨!”沈昱怒斥方宁,旋即对皇帝磕头,祈求:“陛下恕罪,方宁因调查城中烟花炸药一案,已是三宿未眠,身子乏得厉害,方才言语虽失仪,实是忧心国事,没过脑子。望陛下恕罪。”
皇帝不语,抬手将宣纸徐徐展开,低头瞧着蒋太师递交的请皇帝立太子的奏折中字里行间的隐隐挑衅,嘴角微微一勾,“自从方宁你入汴京,蒋太师似乎也有所察觉,行事虽然低调了许多,但给朕的奏折却越发嚣张。三日前,他请立蒋贵妃之子为太子,朕正值盛年,皇子还未满一月,他便再按捺不住。先帝临终前,曾握朕手嘱托:蒋氏如藤,可缠柱亦可蛀梁。方宁,你说的对,朕这些年终究优柔了些。”
方宁听到皇帝反省的话,突然直身再跪,腰间银镖撞地铮鸣,“陛下,城郊活尸已有数百,我等虽把毒药偷了出来,难保他们还会做别的毒药。此事不宜有迟啊。请您当机立断。”
殿外忽有更鼓声破空而来。
皇帝凝视着殿前二人,忽地低笑,悠悠道:“方卿可知,去年西夏进贡了匹雪狼,霸道非常,御锦园中所有的捕兽师都拿它没办法。朕便好吃好喝地供着,锦衣玉食地伺候着,温声软语的哄着。上月我去看它,全然失去了野性,我放它去野外林子,结果它只呆了两个时辰,便吓得逃了回来。蒋太师以为朕是低声下气的那匹雪狼,但恰恰相反。”
方宁微微一愣,抬眼见皇帝手里摩挲着虎符,眼中有冰刃般的光,猛然醒悟,“陛下是要,瓮中捉鳖。”
“方宁、沈昱听令!”皇帝将虎符重重拍在案上,震得烛火狂舞,“传朕口谕至枢密院,就说辽人细作混入汴京,即刻搜查北郊荒山,确保毒物无一流出,无一个辽国、西夏的敌人活着。蒋太师谋逆一事,朕交付二位卿家查办。三日后,朕要用他的人头祭奠因他而伤亡的百姓!”
“臣,领旨。”方宁接过虎符,与沈昱退至殿门时,皇帝突然低唤,“方宁。你说得对。”
皇帝望着穹顶蟠龙藻井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朕少时读《商君书》,总嫌'刑九赏一'太过酷烈。如今一语成谶。”
方宁攥紧虎符,再次深深一躬,离开资政殿时,飞檐尖角正悬着半枚残月。
她与沈昱一路疾行出宫,玄色披风掠过宫墙暗影。
“等一下。”方宁脚步一顿,一抬手。
沈昱顺着方宁手指望去,司礼监值房亮着灯,窗纸上映出何公公佝偻的身影。
方宁在资政殿时,就觉奇怪,按理来说,他们虽是夜进皇宫,但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多少也会有察觉资政殿亮着灯。
怎就不见何公公?
“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们啊”方宁见何公公打开门窗时,手里正握着一只欲腾飞而起的信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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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要截吗?”沈昱目色幽幽,却见方宁没半点动静。
“不必。”方宁冷笑,“陛下既要演戏,我们便添把火。”
她看着那信鸽扑棱棱飞向太师府方向,唇角扬起刀锋般的弧度,“他最多是告诉蒋佑德那老贼我们今夜面见过陛下,反正明日城郊毒营被封锁,蒋佑德也会察觉。我要的就是他按捺不住,只等他露出马脚,我就先斩他左右两翼。”
晨光乍泻,洒落汴京大街小巷时,毒营变粮仓的童谣已传遍汴京。
卖炊饼的老汉都能哼两句,“乱臣蚀把米,天子添新粮。”
瓦舍说书人把皇帝夜截毒营的故事编成十八折连台戏,连勾栏歌姬的莲花落里都唱着“河西鼠辈运粮忙,白给官家做嫁裳。”
百姓虽不知口中的乱臣究竟是谁,但也为自己有位明君而欢天喜地。
方宁踩着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草芽踱到蒋府正门时,檐角鎏金的狻猊镇兽竟蒙了层灰,朱漆大门虚掩着,露出半截枯死的罗汉松。
“好景不长咯。”方宁昨日睡了个安稳觉,今日精力额外充沛,所幸找了个能看清整座蒋府的高塔,观察着里面的动静,便是整整一日。
直到残月西沉,蒋府后巷的青砖地上正游过两尾“泥鳅。”
他们披覆着黑色衣袍,身型几乎要溶于黑夜,若不是腰间的刀鞘上隐现寒光,几乎都要不辨影踪。
“柴威,任北?”方宁贴着塔檐的脊兽眯起眼时,对其二人的身型兵器,她化成灰都能认得。
柴威与任北很快消匿在蒋家一偏院中,因距离太远,方宁也看不真切屋内动向,只是片刻,还不待方宁追上去探听,这两人便火速离开了蒋家。
动作还挺快,不愧是蒋太师最忠心的走狗。
方宁如此想着,飞身跃起,离开了高塔。
她一路紧跟柴威任北进了西郊存军粮的营帐,闻到他们怀里的油纸包漏出的硫磺味时,面上泛起一抹冷笑。
柴威蹲在距离营帐三丈远的土坡里,舔了舔焦黄的牙,“蒋公说了,今夜我们务必炸了这营帐,烧了军粮,给皇帝小儿些颜色瞧瞧。不怕被发现炸药藏处,明日就是太后寿宴,他们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任北猛地攥紧引线,粗麻绳上浸透的桐油蹭得掌心发亮,点头道:“等火一起,咱们就往城南土地庙跑。三,二,一!”
任北倒数声淹没在引线爆燃的噼啪里,火蛇窜出三丈时,柴威后槽牙咬着的芦管已被燎成焦黑。
冲天火光撕破夜幕的刹那,西大营了望塔的铜铃震得人耳膜生疼。
救火的兵士拎着救火的水桶列队小跑,水龙带甩出的弧线在火光里织成金网。
“走水啦!”喊声未落,火星随风卷上枯草,那冲天的浓烟倒比真火势还要骇人。
方宁就躲在任北与柴威的土坡另一侧,揉了揉险些被炸聋的耳膜,心中念道:“这是公务伤,另外的价钱,一定要问皇帝要补偿!”
很快,身后的任北柴威转身就跑,方宁从土坡出来时,眼底尽是讽笑。
说罢,她牵起角落里早早命人备好的快马,翻身上马,玄色披风掠过满地焦灰,明朗一笑,“我说过,再让你们脱逃,老娘的名字反过来写。驾!”
西南破庙外,随着一声凄厉马鸣簌簌落下,柴威眯眼看清来人正是方宁。
“又是你?还真是阴魂不散啊。你是怎么这么快发现是我们炸的粮仓?”柴威暴起抽刀,劈向方宁。
刀锋劈开夜风的刹那,三枚隐星镖自方宁袖中激射而出。
寒芒撕裂夜幕时竟无破空声,唯有镖身镂刻的星纹搅动气流,在柴威刀锋上擦出幽蓝火花。
“你这娘们真难缠啊。蒋公明日事成,还有你和那小白脸什么事?要我说,早点投伏才是聪明人。”柴威咬着后槽牙,握刀的手已经隐隐发颤。
他感知到方宁下镖的力度,更胜从前。
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女人?武功可怕,脾气更可怕。
方宁像看傻子一般,冷冷凝视对方,“你们不会真以为炸了粮仓吧?看来陛下的军队演技不错。就是可惜了你们两个傻子,忙得灰头土脸,还得被我拿回去赴命。可怜啊,弃子都是你们这样的。”
“不可能。我们明明......”任北避开隐星镖,却见方宁指尖又弹出两枚,应顾不暇,袖中弩箭爆发似的射出,似要与方宁一招定生死。
方宁微有错愕,九曲连环的镖身悉数合拢,竟张开细密铜网,将柴威的毒箭全部网罗,再用巧劲,如火星撞地,悉数反射回了柴威任北二人身侧。
随着一声闷哼,柴威与任北的手腕被方宁发出的弩箭定住,手上的兵器哐当落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