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。
不仅格外早,还格外大,格外地疯狂。初雪二字这种轻柔的光景与此刻完全无法匹配,它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战争。风暴中的雪粒如砂石,刮在脸上与上刑无异。人人都躲在家中,昔日里风雨无阻的小商小贩也不见踪影,鸡鸭猫狗更是不见一只。秋末尚未从枝头脱落的枯叶也被席卷而空,光秃秃的枝干在一片冰寒的雾色中颤抖不息。
狭窄的街道也显得过于宽敞了。空气也被暴雪染成灰白,任何角度看去,都像是一片纷纷扬扬的、乏味的动态造景。而就在这样空旷的街道上,有一个小小的人影,缓慢向前。在这没有任何参照的灰白的世界,她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。但雪刚下,道路尚未被完全淹没,她还能趁着天不那么冷、地不那么滑,多赶一些路。
她必须趁着今天走,也只能趁着今天走。恶劣的天气是最好的掩护,谁也不会想到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会在这个时候溜出门去。不过硬说起来,聆鹓算是有钱人家,但他们家不都这么有钱。叶姓本家是做生意的,繁荣昌盛四五百年直至今日,是少有的“世家”。要说沾亲带故的可就多了,也不是谁都与本家有所来往。有时候血缘亲疏差得离谱,面容找不出相似的地方,就算走在路上知道了彼此的姓名,也不一定想得起来打个招呼。不过他们家还算是仁义的,哪个姓叶的混得不好,只要族谱拉出来,指着名字说自己是哪哪哪家谁谁谁的啥啥啥,本家和几个条件不错的分家都会招待你一下,介绍个工作,或者给点钱去做事。当然,也不会真让你赖到老死。血统正的叶家,家训还是很严格的,虽然略有不同。
叶聆鹓家是分家,是旁系,也算是做生意的,古董生意,在这座无华的小城颇有名气。好像是从爷爷还是祖爷爷那儿传下来,似乎主意还是由家母拿定的。叶家从来不会看不起女人,女人很精,尤其做生意的家里准有几个大账房,闭目掐指一眨眼就能算乘数的一把好手,多半是女人。当然不是说男人不会算,是爱算的更多,他们更喜欢在外面跑腿,催账也显凶。后来雇的人多了,除了算总账,亲力亲为的人就少了,也是省时省力的好事。
聆鹓从家里偷……拿了很多东西出来,除了想了几天几夜的必需品,还有大把的银票。银票是细细数过的,她不爱花钱,就攒了不少。因为金锭银锭太重了,碎银也只抓了一把。铜板儿?她没太见过,那不是踢毽子用的么。
行囊不大,但比起她的小身板,看上去就有点显重了。她穿了一身白色貂裘,里面是常穿的厚衣裙,颜色是青绿和草绿。不过她还披了一身雪篷,因为风雪太大。雪篷最外面是一层亮闪闪的绸缎,暖黄色,上面绣着大片的银桂。她本来不舍得穿,这和她一个远房亲戚——算关系太麻烦,她记不清了,总之她叫姐姐的那个是一张绸裁的,绣的是金桂。但她寻思了半天,就算塞行囊里也太沉了,还是披在身上吧。现在她为当初的决定庆幸不已,整张脸都埋在雪篷边与裘衣的绒毛里,就露出一对眼睛。可能旁人看来,有点贼眉鼠眼,但反正也没人看。她也想穿低调一点的,若是被抢了怎么办?但她爹娘也没给她准备过廉价的衣裳,或至少是无法扛过这场雪的。她只好把小小的自己裹成一个球,切开的色彩一定层层分明。先走过这段路,去下一座城找另一个分家的镖局,找借口雇几个人就能把心放在肚子里了。
首先她得能过去。
风雪在毛绒上凝结成霜,又在她的体温下化成水,快迷到眼里了。她感觉自己的脸湿哒哒的,热汗混在一起,很别扭。她脸皮太嫩,有一点直接刮在眼皮上的雪都疼得龇牙,但她扛下来了,真够了不起的。她得走得再快一点,去城边的民用驿站。她得找个外城人,本城的认识她,虽然给钱就能让他们干活,但她不想被查户口似的盘问一路。回头告状也卖得快。她是偷偷跑出来的,不能让家里给抓回去。聆鹓也没办法,若不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同意,她不会这么冒险的。二十出头的姑娘,没有成亲,没人保护,这不闹吗?
但聆鹓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。若是可以,她也不想离开温暖的家。雪一停,庭院肯定是厚厚的一层雪。她只要捧着手炉,和爹娘坐在走廊铺了绒的藤椅上,看着狗子在雪地里打滚,下人们打雪仗、堆雪人,再喝一口热茶。她打住脑子,不敢想下去,再想就得哭了。
她走了整整一个时辰。太了不起了,就算是个身经百战的士兵在这个破天气里走到这个时候,也是让人钦佩的。以往这点距离,其实走三刻钟就到了。她家房子安置得远,地方也更宽敞,不像是其他富贵人家专挑贵的地盘摆阔。城里太乱太吵,他们不喜欢。
这就到了!她加快步伐。靴子踩在积雪的路上嘎吱嘎吱的。因为是新雪,没被人踩过,还不至于被压成冰让人觉得路滑。可这里有一排车,却没有马,估计都分开拉到棚子里避寒去了。她推开门,走进简陋的驿站里,所有人都扭头看她。昏黄的几处烛光让人们发困,哈欠接二连三。这里休息的全是大老爷们,面前放着凉了的茶。他们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,又将视线挪回来,继续盯着茶杯,三两扎堆地聊着刚才无趣的话题。平日这里只要车夫多客人少,还是很热闹的,可现在大家都死气沉沉。
小主,
“赶紧关门!风刮进来,老风湿要人亲命。”一个老头嚷着,她连忙转身把门闭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