滞留北平的妻子张兆和在写给沈从文的信中感叹道:“入晚夜静,枪声时有所闻,城内尚安,奇怪的是西长安街的两大戏院却常常是满座。”
梁实秋听说自己上了倭寇的“黑名单”,写下遗嘱,死别妻儿。临走前,他流着眼泪对大女儿说:“孩子,明天你吃的烧饼就是亡国奴的烧饼了。”他哪里知道,往后孩子们连烧饼也吃不上,饿得直喊。与妻子程季淑离别后一直没见,他得到一个结论:“在丧乱之时,如果情况许可,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,千万不可分离。”
梁思成、林徽因在接到“东亚共荣协会”的请柬时,便知道安稳日子到头了。次日凌晨,他们叫醒了两个孩子,搀扶着裹小脚儿的母亲,匆匆离开了东总布胡同三号。梁从诫后来说,“我的父母也许没有料到,这一走就是九年。此时他们都年轻、健康、漂亮,回来时却都成了苍老、衰弱的病人”。
音韵学家罗常培本想在北平闭门做学问,但最终还是跟着最后一拨北大留守学者走了,同行的有李霁野、郑天挺、魏建功。魏建功认为,留在北平,要经受更大的道德考验;去大后方,路上虽然辛苦,心情反而是轻松的。
除了“殉国”和“南下”,“留下”是大多数人的宿命,他们不是不想走,而是各有各的无奈。
董毅是辅仁大学国文系学生,他在日记里羡慕那些南迁的同学:“当物质条件越来越坏”,“思想言论受挟制”,忍受生活与敌人的双重煎熬时,“走”的意念时时刻刻都酝酿在心头。但家道中落,“处在此种时局之下,万一有点什么事情,家里连个大一点的男人都没有,何况现在无处找钱”,只能留下。
董毅的校长、着名史学家陈垣也想走,但他又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,一天也离不开书,抛下书库出走,就不能做学问了,划不来;同时又相信华夏是个大国,历史如此悠久,决不会亡。思来想去,陈垣没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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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达官显贵、知识精英来说,“走”面临着亲情考验、经济考验,“留”则要经受道德考验。而对大多数百姓来说,北平已是交通中断、信息隔绝的“笼城”,他们无力出逃,只能偷生。
户籍资料显示,七七事变发生后两个月,北平市民总的户数、人口数变动不大,甚至略有增加。学生人口下降最多,走了两万人,占学生总数的四分之一。1937年开始,包含倭寇移民在内,北平人口每年反而增长,还一度造成房荒和租金上涨。
对那些被迫留守北平的学人,刚刚出任驻美大使的胡适勉励道:“鄙意以为诸兄定能在此时埋头着述,完成年来未完成之着作。人生最不易得的是闲暇,更不易得的是患难。”
好一句“不易得的是患难”,闭门着述是需要一定客观条件的,至少要有个安全的庇护所,还要有相对稳定的经济来源。当时的北平,哪还摆得下一张书桌?
北大、清华,作为华夏最高学府,有着新文化运动旗手的荣光,在遭难时,也首当其冲。
七七事变时,正值假期,各校校长在庐山共商国事,北大、清华群龙无首。沦陷后,校长们由庐山转金陵,奔走呼号,呼吁为中华保住文脉。
八月中旬,教育部发出撤退令,北大、清华、南开三校师生口头传达:接到秘密通知后,设法出城,尽快逃离沦于敌手的平津两地,辗转赶赴长沙,组成临时大学。与此同时,国民政府命令北平大学、北平师范大学、天津北洋工学院(原北洋大学)三所国立院校于9月10日迁至西安,组成西安临时大学继续开课。
由于民国政府资金短缺,除南开私立大学之外,整个华北地区,包括燕京、辅仁在内的着名私立大学、非国立学校、私立文化科研机构,一概弃之不顾。就连梁思成、林徽因服务的中国营造学社,胡先骕主导的静生生物调查所,也属于“弃之不顾”之列,只能自谋生路。
这可说是一次无组织、无秩序的悲壮流亡,人们走得太匆忙,那些珍贵的图书、标本或存银行,或存在燕京大学、协和医院,就连50毫克镭,都是赵忠尧抱着咸菜坛子带到昆明的,其他校产哪还顾得上。